《红楼梦》里,王夫人会找出年轻时的颜色衣裳送袭人,让我惊叹那时衣料的耐久性。要是放在现在,什么样的时新装束放上一二年,再拿出来穿都会让人当怪物。说那时奢侈,我们现在才真是一个奢侈的时代。
而且中国和外国惊人地相似,越是女子的花瓶时代,装扮越无所不用其极。中国有三寸金莲,适足供男子把玩,欧美干脆就是把女子的身体当成一座走动的花园。19世纪欧洲的妇女们几乎是不能并排走路的,因为流行的裙装需要用巨大的裙撑来支持华丽的裙摆,就连巍峨的建筑也不得不向优雅的女士让步,把每一扇门开得大点,再大点。这就是为了美丽付出的代价,当禁锢与扭曲同时上演,怎能说美丽不是在装饰野蛮?
无论中外,一旦革命,一切都不可避免被推翻重来,服装花样也变换很快。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大上海,燕语莺声,流光飞舞,装扮上也刻意出新。当时有几首流传的竹枝词:
“妖娆故作领头高,纽扣重重纽不牢,但诩盘来花异样,香腮掩却露樱桃。”这是新样衣裳,领高至鼻,掩却香腮,樱桃微露口半开;“自昔通告百裥裙,西纱西缎暑寒风,今教宽大沿欧俗,不使旁边现折纹。”这是欧式新裙,一反往昔百褶百裥,式样宽大平展;“洋袜输来竞盛行,春江士女尽欢迎,尤多杂色深难辨,足背花纺巧织成。”这是从西洋进口的“洋袜”,广受欢迎,颜色多样,脚背用花纺。中国传统袜多是布袜,少有这样精巧的东西,自然大受欢迎。
后来,又换了时代,也换了服装。中山装、列宁服、绿军装、喇叭裤、健美裤、吊带裙……衣裳的变迁裹挟着世相人心。现代人口密集,争较日盛,人人都在防人欺,并且利用一切机会训练自己的攻击性,所以会西装革履盛行。这种服装本身的兵器味就很重,像佛祖脑袋后面的神光,把自己罩在里面,等闲人等不可靠近。适合职场穿戴,好比军人穿着迷彩服火并。穿这样的衣服可以相亲,却不可以恋爱,可以上班,却不可以旅游,可以动心机,却不可以掐架,尽管它一身的杀气,却又像一身铁皮,彬彬有礼,箍得人喘不过气。
这样的衣裳我不穿,我的衣服全是中式。冬天对襟羊毛衫,领口袖口镶滚,左上襟一朵丝线绣的小花,右下襟一枝开了的梅。夏天一件本白布衣,宽宽的七分袖,一走路就兜风,像飞起两只白蝴蝶。“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等哪一天老掉了,还有心情检点旧物,搬出年轻时的颜色衣裳,细细端详,默数流光。好多陈年旧影在心头飘动,遗忘的人和事原来并不是真的遗忘。一个一个地自己穿着它们在眼前跳舞,越舞越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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