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儿被猛烈的声响从梦里薅拽出来。就像一把水稗草,抓地根儿“咯嘣——咯嘣——”一节节离了土,一部分意识还在浑沌里挣扎,一部分已出水晒在那儿了,扯得心里那个痛痒别提多难受了,可春儿却没办法,眼瞅着没拉严实的窗帘缝儿那只冷目,半条脸,心里急,却动不了。有一瞬,她觉得那窗帘缝中的脸是可怖的,眼里竟然还藏着鄙夷的寒光与怒气。
可只是一瞬,等春儿完全醒过来了,看到窗缝儿里的天还是灰里透着暗色,天还早,没到太阳晒腚的时候,她吊起的心弦才稍微安了点。
春儿忙起来,趿拉着鞋把门打开,问,妈,这早,啥事?婆婆不语,往屋里走。婆婆就是这样一个人,问有时不说,但你又不能不问,不问就是你做媳妇的不是了。到了屋里,大概被熏暖了,婆婆的脸柔软起来,声音也柔和了,说:春儿,手里有钱没?我跟车去集上抓几个猪崽儿。车在大柱家门口候着呢,得赶早去,现在猪崽疯抢!春儿问:多少?婆婆此时已是一脸安静了,说:拿1500吧!春儿哦了一声,答应得挺快,走得却慢。去柜子里取钱,心里泛起一缕不快,东翻一下,西翻一下,弄得咕咚咚地响。有平每月从日本寄回的钱,春儿都按丈夫的意思给婆婆。而婆婆的钱呢总要在节骨眼儿上短那么千儿八百的。
院里的老芦花公鸡飞上窗台,从那个缝儿往里楞头楞脑地看。两人被惊得同时回头,婆婆骂:挨刀的,吓了我一跳。接着继续自语:今年种子、化肥都贵,怕春播前还要涨,我赶早儿就交了钱,过几日就能给拉回来。公鸡拍了几下翅膀,就掉到窗下。钱终于被翻了出来,春儿数完,留下三张,剩下的递到婆婆手里。婆婆也不说什么,把钱卷了放在里面的衣兜里,拍拍衣服往外走,临到门口时说:晌午前把猪圈收拾一下。看一眼婆婆刚呆过的地方,那些灰蒙蒙的像尘埃似的暗处,春儿明白,养猪这活她是脱不开了。
春儿并不是懒人,相反她一直都闲不住,她只是不喜欢这种被算计了的被动。
刚结婚那阵儿,春儿也只在家待了一个多月,就又回到原来的手工艺品厂做手工,只是作息时间变了,晚去早走,把不多不少的时间拿出来,放在有平身上,那种粘腻分外甜。想想那种滋味,多好,有多久没有了?有平前年二月去的日本,到现在不足两年,这七百天把她扯得细长而若断若续。春儿不敢闲下来,闲下来心里就有些东西潮涌而起,慢慢带动一些漩涡与暗流,淹得她没地方停靠,东漂西荡。
春儿得找到一根稻草。比如就说那个工艺品厂吧。其实也不算厂,算是个作坊。在这里的多是些心灵手巧嘴也欢实的小姑娘小媳妇蛋儿们,她们在一起,红袄绿褂子走来晃去、坐下站起,叽叽喳喳的像唱一台活色天香的大戏。
忽然有那么一天,婆婆来了,跟管事的说了会儿话,也开始跟着一个年纪稍大点的人坐下学粘花。回来的路上,婆婆跟上春儿的脚步,齐头走,说:我在家没啥事,做完活儿就来干一会儿,回去还给你做个伴儿。春儿听了也没往深里想,却也没生出感动来。只是偶尔抬头看到婆婆那张布满皱纹的枯脸混在那些粉嫩如花苞的脸中,让人觉得挺怪,就如山羊圈里跑进一只绵羊来。可后来春儿才品出一种味儿来。有时自己说了口无遮拦的话,不自觉一抬头看婆婆正盯着她,那眼色瞅着平常,可后面有探究还有不屑在忽闪,反正婆婆的眼光总不是单纯的,单纯的欢喜愤怒悲伤质问羡慕嫉妒怨恨,总能一目了然,可她那种赤橙黄绿青蓝紫掺在一起的混合的旧色,春儿一点也不喜欢,仿佛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婆婆就是这样,什么话都不明着说,让你自己去揣摩,发现,然后改正。你总得费脑筋在她稀松平常的对话里寻找蛛丝马迹。若有一天,她说出什么直截了当的话来,那说明那件事得是多么严重。据有平说,在他的记忆里只有那么几件,被母亲直接命令去做的,那多数是他太不懂事的时候。
春儿领教过,记得她和有平结婚后,还在蜜月里,傍晚吃完饭,她上来顽皮心,按着有平给他画眉毛涂口红。画完,两人又叽叽咕咕地说笑,婆婆推门进来了,看到有平,愣了一下,有平也愣了一下,之后便忙拿起毛巾擦。婆婆便在这个当把脸转向她,说:本来,你们结婚前就应该准备好,可被一些事耽误了,你们蒙电视机吧。她忙接过来。细看,两只鸳鸯每只都比巴掌大,红羽绿翅,花哨地游在荷花下面,雄的回头,雌的在后面不远处奋力游弋。
谢谢妈!她忙迭说了一声。婆婆并不吱声,还站在原处,用眼睛瞟了她,那一眼当然不会是慈眉善目的。春儿把那鸳鸯戏水整齐地盖在电视机上。她眼睛没地方放,只得看那电视罩。有平把个眉毛和嘴角擦得不干不净回来,三个都不吱声。最后婆婆就盯了她一眼,说:我去你表舅家看看大峰的闺女,一会儿把鸭子圈上,你们俩可不是小孩了凡事长点心。婆婆“咣当”关上门,春儿和有平就在炕上笑成一团儿。那时有平在家,即便婆婆用有锋有尖的眼睛看她,有楞有刺的话给她听,她身上,心里总有个有平包裹着,总能显出风雨不透来。
可现在有平不在,春儿就像剥了壳儿的蛋,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一激灵。春儿和质检与包装的两个小伙说话,说着说着,一个突然停住了话儿,走开了,春儿纳闷,回头一看,婆婆的眼睛正直直的穿过来,看着他们。屋子里再憨的人也看出了春儿婆婆的用意。一些人在私下里小声说话、偷笑,有的人虽不说话,也憋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来。秋茹走过来,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我要有这样一个婆婆,不是被她气得半死,也得把她气个半死,瞧你个傻妞,还拿她当贴心的褂子。春儿的脸上挂不住了,摔下手里的东西愤然离去。和婆婆呕气和自己呕气,还把气呕在了三千里以外有平身上。婆婆倒没表现出什么异常,照样做了饭,叫春儿吃饭。春儿说不饿,可她也照样把饭给端了过来。一次、两次,好言好语,贴心贴肝的样子,倒显得自己不明事理了。春儿后来渐渐的不爱去手工艺厂了,想着,以后找个别的事情做吧,离家远点,远到婆婆不能跟着的地方。
可农村没有那么多地方供她选,也就耽搁下来。工艺品厂隔两个月也搬家了。她闲下来,秋茹也闲下来,原先厂子里的小姑娘小媳妇不能离家的都闲了,在村子里走动,赶集上店,有个热闹看就钻进看。但春儿并不喜欢这种闲里的闹腾,她喜欢忙,有条有理有成果的忙。这期间春儿喜欢上了十字绣,并且喜欢那种大幅的满绣,她感觉那种满满当当的东西才有气势,才不可被侵入,每种线都各有各的位置,不可能再被别的线插手。
这么一喜欢,就买了一幅《春满花间》的大绣,忙完家里的活计就静下心来绣,顺了自己不爱凑闲热闹的心,也省了婆婆的心。两个人之间也就没什么咯着了,看起来一马平川,顺山顺水的。这么一绣,近两年的时间也就在飞针走线里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