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推开门，是个大晴天。春儿洗漱一下，准备弄点饭吃，掀开锅看饭菜正在那冒着热气。看来婆婆早起就做好了，婆婆从三十八岁开始领着有平一个过到现在，一个女人操持的家比有男人的还井然。帮儿子娶了她，还得帮儿子守着她，想想这两年娘俩明里暗里进进退退地较量，春儿有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替婆婆。两年才七百多天，她都需要不断用做事来赶走孤寂，这么多年了，这个女人是怎么过到这么老的。

    吃了饭，春儿就去收拾猪圈。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里面很干净。春儿知道婆婆无非是个姿态，让她重视这事，参与这事，让她的心满起来，不至于闲荒得长草。春儿也知道这样时间过得快些。这样三年很快就会过去，所以她才毫不犹豫地买了十字绣，她把自己所有的空闲都交给了那副叫《春满花间》满绣。

    现在，春儿重又回到屋子里开始绣花。在这幅绣里，她一直喜欢粉色的线，没事的时候，就拿出那袋粉色的线看。这些线是最后的收笔，也是这幅绣中最惊心动魄的部分。现在她正绣到一些树杆。她是个喜欢秩序的人，她心里热切地期盼能绣到这些线，但却没有直接绣这些线的念头。就像这绣的风景，从上往下，由远及近的绣，不能乱了，她总觉得凡事都要有个章程。要做就做最好，错一针都会拆掉，她的绣看上去是从上向下漫下来，从远及近涌过来，让看的人心痒痒的，有种期待。秋茹就和自己不一样了，她绣东西就会把自己喜欢的图案先绣下来。通常她的绣布上总是东一块西一块的，像长了斑癣，看上去极不舒服。但这并不防碍她每日无事就拿着绣布来春儿面前显摆，说你看你看我把浅黄的20号线都绣完了，我一定会比你绣得快的，不信最后看。

    正月尽了，春天眼看着跟着来，暖从土里往出冒，疯一样抽芽，散叶。春儿的十字绣也更挨近了粉色，挨近了桃花，挨近了春的喧嚣。她就愈发对那堆线亲近了。春儿有时就会对着那粉线无端发呆，是喜欢的那种呆，是痴。粉线是桃花色，深桃浅桃，浅的花外瓣、花瓣尖儿或粘着阳光的瓣上，越往深越往粉，粉到最后是深的花心与花蕊。还有一种粉是被露珠覆盖的。这种粉更是绝，她都没看过，粉里带着草绿、带着土黄的路色，粉里带着湖蓝，带着树杆与石头的褐灰，粉里带着野外的气息。春儿待绣的那些花是有阳光与露水的，这新兴起的十字绣，像极了她们的这个年纪，饱满欲滴。不像婆婆老旧的一套，干巴巴，只绣鸳鸯戏水。有一次她跟婆婆呕气，把电视罩做成了盖脚的小垫。婆婆当然是发现了，看了好半天却什么也没说。主要当时电视上蒙着春儿小试身手时绣的《月光恋曲》，里面两只海豚把婆婆给震住了吧。再看那鸳鸯吧，花哨，还土气，几个圈和曲线，代表涟漪吧，清汤白水的，她没法说什么了，只能“咣当”摔一下门，走了。

    门响，是秋茹进来，穿着大红的长毛衫，蹬着靴子，很惹眼。每次她大咧咧地进来，家里的狗都叫两声，并不是看见生人那种吼，更像是打招呼。秋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她跟谁都处得好，精明里透着豪爽，快人快语，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像自己有事总爱闷着不说。秋茹手里拎着绿袋子。春儿一看就知道是十字绣。秋茹的那幅没自己的那幅大，叫《黄金满地》，秋茹说这个喜气，不像她绣的纯粹的风光图，没什么寓意。春儿说你怎么就知道我的没寓意呢？秋茹说本来就没有，春儿就不和她争了，就比着和她绣。秋茹当然没自己绣得快。她是喜欢哪块绣哪块，整个画面乱糟糟的。

    春儿和秋茹边绣边聊，东家西家前村后甸的。后来说到了前几日村东小敏和邻居男人要好，结果丈夫知道，两人吵架，小敏喝药的事。秋茹就放下十字绣照起镜子来。镜子里，她边捋头发边说：多傻的一个人，要是我才不这样呢。然后秋茹说：春儿，知道不，我也有个相好的！秋茹说起这种事并没有难出口的样子，相反似乎还有份挑衅，至于跟谁挑衅就不知道了。说完这话后，她已在镜子里画眉毛了。春儿正低头绣，被她的话扎了一下，抬头看秋茹。秋茹依旧左右照着端详镜子里的自己，眼锋儿都没歪一下。春儿就在那呆看着她，秋茹这才从镜子里抬眼看过来，说：别一脸大惊小怪的，这年头要对自己好点，再说，我们谁也不影响谁。秋茹没告诉她那人是谁，春儿也没问。

    猪崽儿们抓来，怕闷坏了，赶紧放进了圈里。打疫苗的事，婆婆不只找了大峰一个人，还有邻居的王海，李连顺。春儿看陆续来的几个人，才把心放下来。几个人在猪圈里抓猪跑翻了天，每人弄出一身汗。在冷天里冒着热气。春儿忙着焖饭，炖鸡、炒瓜片，炒花生米，还炖了一锅酸菜白肉。天还冷，不怎么敢开门，一屋子热气欢腾得紧。秋茹也留下来帮忙。门开了，春儿透过锅冒出的热气，看到朦胧的大峰走过来，往这边看过来，又靠近秋茹小声说了句什么，秋茹便捶了他一拳，捶在肩上，那时，大峰已哈下了腰，脸向着盘子，秋茹格格笑起来，说：馋猫！声音很大。然后就拿起一块东西塞到他嘴里，大峰抬起身子心满意足地向这边扫过来两眼。厨房的雾越来越重，春儿的心跟着粘稠得紧，不时跑神，人看起来就少了活份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