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二月二,炒龙蛋。这是乡下的一个习俗。
婆婆早起炒了豆子吃。豆子是事先捡好的,粒大,圆鼓。豆子在锅里噼里啪啦响。豆儿香味也越来越浓。婆婆看起来心情不错,从褶皱里流出的笑容,被热锅烘得现出红光。豆子出锅,一些撒了盐水,还留一些放进了酱油碗里,又放进几片姜和葱段。
吃饭时,婆婆反复叮嘱今天不能动针钱。说:春儿,今天可别绣花了。在饭桌上,婆婆吃得很香,脸上的皱纹似乎随着咀嚼而洇开了,人也明朗起来,烟火起来,通情达理起来,有了慈母相,不冷脸,不皱眉,不旁敲侧击让人犯糊涂。两个人只有吃饭时心才能聚到一块儿,呼呼的冒出一样的热乎气儿。
饭吃到最后,婆婆又说了一遍:春儿,今天就别绣了,出去玩吧!看来今天春儿还真不能呆在家里了,以往就是没什么事情,婆婆也绝对不会让她出去的,何况是玩。在婆婆的眼里,玩,似乎就不是什么好事儿。春儿想,婆婆撵她是信不着她,怕她又起了性子,偷摸的绣几针。前年同是二月二那天,春儿就把婆婆的话当成耳旁风,那时有平还没走,她给有平钉扣子。婆婆看到了,说她,她还争辩。婆婆最后把有平掉了扣子的衣服拿走了,边走边嘟囔:现在的小年轻的,也不知都错搭了哪根筋?其实去年,春儿也在婆婆嘱咐完之后,回到屋子里偷偷绣了一小块房顶。春儿记得因为着急,还绣串了好几行,第二天又拆的。看来婆婆摸透了春儿的秉性,虽没看到她绣,大概也猜出来了,这才没办法了,让她出去玩儿。
春儿其实很失望,她的那幅绣终于可以绣桃花了,那一枝粉嫩带着露珠的桃花,而她在这关键时要停下来。春儿从买来这幅绣开始,其实都是在习惯性绣这些,她并不喜欢那些代表土路,大树,石头,房子,天空还有云的线,因为那些线都是繁杂无序的,不鲜明,你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它们杂,琐碎,含混不清,为了把时间一针针地穿过去,为了把那些空寂的格子添满,她用了整整两年时间。现在看看那幅绣,有景色怡人的味道了。那些并不好看的线,现在归到应有的位置上,顺眼了万倍,这是她没料到的事,那么这些粉色的线更是点睛的一笔了。从昨天晚上起她就开始兴奋,还失眠了近三个小时,粉桃花一直是她最大的期盼,可这个关键时刻,却被婆婆掐断了。
春儿就去找秋茹,她没有别的朋友。婆婆一直对秋茹是有微词的,她说:这小媳妇可不是个省油的灯。灯不灯的,春儿不管,心里有了委屈,春儿和秋茹说。结果秋茹每次都很愤慨,她对春儿嚷:别什么都听老妖婆的,听拉拉蛄叫你还不种地了?现在是啥时候了,还有受气的小媳妇?春儿就说,她没给我气受,只是有时我自己感觉不舒服罢了。秋茹便撇撇嘴说你就是不知道哪头热乎、太老实了。两人这么说来说去,春儿就舒服些了,一些事就过去了。其实两人互相不喜欢却都是在私下里的,公开间,见了面都显得热情有礼,不失大体。
这天秋茹看上去脸色并不好。她一直和公婆住东西院子,中间隔了墙,属于两户人家。不像春儿,春儿和婆婆东西屋子,虽看起来是各走各门,还都各有单独的厨房,但却在一个院子里。春儿来找秋茹时一般她的公婆是不知道的。狗也熟了,认人,不叫。她公婆家的狗也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也悄无声息,各吃各家的食,各吼各家的生客。
秋茹把春儿让到屋子,就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和春儿说话。后来手机响,是短信的声音。秋茹便拿起手机看,脸色很不好,然后回过去,又响又回了,再响,再回。春儿无聊地翻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终于,秋茹啪的把手机扔在了炕里一个小垫子上。然后,很疲惫地对春儿说:我有麻烦了,你得帮我一下!春儿抬起头问:什么?春儿看到秋茹脸上透着霜,这层隐在皮肤里的霜把她罩老了好几岁,这应该是三十岁以后的秋茹吧。春儿有点走神。秋茹就追问:帮不啊?春儿忙说:帮,你说吧,什么事?秋茹说:我怀孕了,陪我做人流去!春儿不说话,一下子低了头,秋茹急了,说,你要不管,可没人管我了。
第二天,桃花没绣上,春儿陪秋茹去县城的医院做人流。
春儿不知道做人流是什么感觉,只是跟着一路紧张。她和有平结婚一年多,夫妻的事,两日做,三日做,有时日日连着做,却都没有怀孕。春儿想也许自己怀孕了,生了孩子,有平就不会去日本打工了。关于不怀孕这事春儿和有平口风一致地瞒着婆婆,就说现在年轻不想要孩子。想到孩子就想到夫妻那事,春儿心里就荡漾了一下。可看秋茹用惶恐的眼神看她一眼进了手术室,想到孩子春儿就有点肚子疼了,身体跟着往一块揪。好像冷。她就跑到外面,晒着太阳,太阳无知无觉张扬着笑脸,浑身长满暖绒绒的毛,在每个人的身上蹭来蹭去。可春儿的身体里还是有个地方在颤抖。站在那,春儿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可笑,为什么不敢开口问那个人是谁,你怕的是什么劲儿?秋茹也那么可恶,不问就不说吗?还朋友呢!这时春儿脑海里突然就跑来大峰。最近一阶段,大峰总在春儿的脑袋里蹦出来,春儿敢对天发誓,她并没有故意去想他,三年的时间过去了一大半,再等一年,有平就回来了。可有时夜里醒来,大峰的连鼻子带眼的一张脸就闪出来,吓她一跳。她很怕,有时特别怕,对于大峰明里暗里的每句话,她都无话可答,这倒是件自己想不通的事,她的嘴并不笨,话还是能说明白的,狠话她也说过,可到了大峰这里就不好用了。现在,在阳光里,春儿脑袋里大峰正飞快地捏了她手一下,然后一笑走开;还有他一股子酒味从她身边走过,顺势在她胸口一划拉,做得如此不动声色;然后又一个场景,不是对她,是对秋茹,他在众目睽睽下捏了秋茹的脸蛋,被秋茹用筷子打了一下,夸张的大叫……她突然开始气恼起来,被脑袋里的这些影像气到了,想掉头走掉,马上离开这个地方。秋茹刚好出来,微缩着身子,小声小气小步子。她没办法又折回身子去扶她。她就是这样心软的人,就像和婆婆闹了别扭,可一看她忙里忙外,白而枯的头发,旧而皱的皮肤,她就转眼把恼怒与怨恨都收拾起来,贴上封条,扔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