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老温搬到长城脚下起,租山为王,已经有十个年头。这个非典型性文艺中年,时常在城里城外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策展人、艺术家、导师……无论多么热闹的一天之后,他还是愿意回到自己的“温家堡”,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世上没有桃花源。
当代艺术家、策展人,籍贯黑龙江,沈阳长大,西藏放风,北京定居。
十年前,老温遛着狗,行至黄花岭水长城。河水潺潺,杨树沙沙,狗垂下了摇着的尾巴,老温打着呵欠找了个山包坐下来,发现此处一片好风水,高台平地、四面环山、够远够偏。
十年后,老温从城里城外进进出出,和普通人一样交过路费,听着收费站里的姑娘说“你好”,路过已经干涸的河床,回到当年那片风水——如今叫“温家堡”。
花了两小时从二环来到这里,和去年没什么变化,路边的农家饭馆门可罗雀,老板和几只果蝇一起趴在餐桌上午睡。进到老温家的院子前,随手摘了两个路边的酸杏子,咬了一口,一路的瞌睡就醒了。
时隔一年,院子里藏獒产子,池水飘萍,公家的长城还拧在后面山上。“杏子酸得很,院里有樱桃,很甜。”老温顶着一片蓝天出来握手,他为这礼仪自豪:“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都在长城挂毯前握手留影,我在这儿和朋友一握手,背后就是真长城。”
自打老温在这儿租山为王之后,村子里多了些“艺术家”、“文化人”和“怪人”的来访。老温也会去周围的老乡家吃米面烙饼,跟村里的老中医聊天,跟山里的大哥喝酒,归家后枕着鸡鸣狗叫睡去。
进屋坐下,一墙的酒瓶里,印着“普林兄醒酒用”的茶壶最显眼。好酒不算美德,但也不能算是恶习。现代男人已经有了这样的风尚,以酒醉的方式获取言论中最卑微的自由。老温却自居一隅,有着自己喝酒的讲究,“冬天赏雪喝白烧,春天秋天喝红酒,热了喝啤酒凉了喝黄酒”。当然,酒局的“标配”还有:美女、有趣的朋友、清谈的话题。
啜着地下水沏的茶,晒着六环外的太阳,靠在沙发上无主题扯淡。白猫时不时用尾巴挠人,大狗“老包”躺在木地板上睡觉。老温家祖上都是地主,姥爷、爷爷都是,所以从血液里就有着对土地的迷恋。“不爱高楼爱土楼,圈个地才够自在”,自上世纪80年代起就常泡圆明园、奔西藏,后来到亚运村“圈地”,都是为了接近地气,给自己放风。如今的“温家堡”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建了三年。“当初也没什么设计,只想在山里盖个老房子,就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会长毛会变旧,会跟周围大山、长城融为一体。不像‘裤衩’、‘鸟巢’、‘鸟蛋’一样从天而降。”
搞艺术比搞笑严肃。他说长城是大地艺术,是建筑、自然、人的精神的结合,却又在二十多年前还是小温时,号召了一群年轻艺术家,撅着屁股蛋子把慕田峪长城给包扎了起来。他认为长城是闭关锁国、被动挨打的象征,雄伟和壮丽的背后是对苦难和耻辱的见证,包扎长城是觉得它“千疮百孔、鼻青脸肿”,把它当成一个象征物给自己疗伤。自己和自己的父辈受过很多的伤痛,那个年代的人都在反思。
如今他懒得再把“土地”当创作元素了,只要好好地享受。“这么多年总是战天斗地很无趣。土地很慷慨,人类却贪欲无尽。本来就是苟活着,前景不好,地球人都知道”。
老温在自己的院子里继续梳理当代艺术,夹杂着“想法”。“想法”本是美好的,但在价值观里,专事捣乱。所以,该不该拿艺术当回事,对于社会学家和政治家来说,依旧是个问题。艺术曾是反思,是理想,如今在许多人那里,已是对日常生活的救赎,如洗手的水。
记得去年来时,水池干涸,摄影师希望老温立于池底取景,老温拂过0.1秒的愠色:“老弟,大哥岂是池中之物?”年轻的摄影师笑笑说别处拍也行。其实老温自己也知道,世间就是一个又一个套着的池子,就像《无极》里的圆环套圆环娱乐城。
问他现在生活的感觉是平地、上坡,还是下山?他扶了扶墨镜,笑答:“停在半山腰。”我想接着说杨万里写过“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却始终没好意思,因为老温忽然仰望天空说道:“最高的感觉是飞在空中俯瞰大地,但是那不是做梦就是嗑药。”
天色将晚,挥挥手驱车走人。回头时,那片山色有点温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