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身穿大衣,脖子上搭一条围巾的卡丹先生经过北京街头,众人纷纷侧目。 李菁 供图
十一届三中全会刚落下帷幕,法国人皮尔·卡丹应邀来到中国,“忽如一夜春风来”,他打开了中国一扇服装时尚的大门,中国由此创办了第一本时尚类杂志《服装》,建立了第一所专业服装院校北京服装学院,中国设计师逐步登上世界舞台。
中国人的服装,慢慢告别了过去单一流行过的款式和颜色,造就“千树万树梨花开”“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时装美景。
皮尔·卡丹来了 1978年,北京。
一名身穿一袭毛料大衣,脖子上随意搭着一条围巾,双手插在衣兜里的外国人走过北京街头,经过一群穿着皱巴巴的中山装、老棉袄的中国人。
摄影师的镜头敏锐地捕捉到这经典的一刻,照片上的中国人像看外星人一样,好奇地看着这名外国人。一名穿着厚棉裤、拎着大帆布包的中国人摸着鼻尖,侧身打量着这名外国人,表情像是在琢磨:“这老外是谁啊?”
他叫皮尔·卡丹,来自法国。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中国人一定敢确信,照片中的中国人的衣服,不是深蓝色,就是灰色或者黑色。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到中国的外国人,都会看到这样的景象——中国人都穿着毫无个性的蓝色服装、款式大同小异。远远望去,密密麻麻的人群好像一群“蓝蚂蚁”。
皮尔·卡丹对中国的感情,是从一条中国的地毯开始的。他的中方首席代表方方说,1976年1月,天津地毯厂带着产品到法国参展,卡丹先生看见一块织有长城图案的挂毯,特别喜欢,说要买。中国代表团说不能卖,这是展览用的。
卡丹先生说:“我想买怎么办?”代表团说:“你得去中国才能卖给你。”为了买这块地毯,1978年,卡丹先生以游客身份第一次来到了中国。来了之后,卡丹先生发现中国没有时尚,走在大街上只看衣着,连男女都看不出来。
1979年4月,皮尔·卡丹受到官方邀请来到中国。现任《时装》杂志社社长周长青回忆说,皮尔·卡丹来访,是中国丝绸进出口总公司做了一些工作,外贸部邀请皮尔·卡丹访华。
这名来自法国的“裁缝”,即将撕开中国时尚的一角。经过审批,皮尔·卡丹在北京民族文化宫举行了中国第一场时装设计表演。在当时,这是一场只限于中国时装界和外贸界的内部人士参加的服装观摩会。
在一个临时搭起的T型台上,皮尔·卡丹带来的8个法国模特和4个日本模特,在流行音乐的伴奏下扭胯摆臀迈起了猫步。那些身着耸肩衣裙、神态放松的高挑美女,与台下穿着蓝灰制服、屏住呼吸的中国观众形成了强烈对比。
1979年初的中国,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余音未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幕开启。1979年4月9日,国务院提出要加快发展“投资少,见效快,积累多,换汇率高”的轻工业,服装行业名列前茅。
然而,此刻国人显然还无法从容应对皮尔·卡丹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当天前去采访的新华社记者李安定,后来撰文描述了观摩会现场的一个细节:当一个金发美女面对观众停住脚步,突然兴之所至地敞开对襟衣裙时,台下的人们竟像一股巨浪打来,身子齐刷刷向后倒去。“像在躲避着一种近在咫尺的冲击波。”
就在李安定要就这次表演发一篇简短的消息时,《参考消息》刊登了一篇香港报纸的评论,大意是国人连衣服都穿不上,还看什么时装表演。文章传递出有关领导对时装表演和模特的不容,有关此次表演的消息只好就此搁置。
在随后的上海之行中,皮尔·卡丹感受到了这种骤然冷却的空气,不仅接待规格降低,接待人员冷淡,表演的场次和观众人数也都大打折扣。
《时装》开启审美 尽管皮尔·卡丹刚到中国遇到一些冷空气,不过,他大胆独特的服装设计,却打开了中国服装界专业人士的眼界。在一片深蓝灰绿的中山装之外,他们看到了来自法国服装设计的缤纷色彩和样式,也看到了在中国前景广阔的市场。
1978年后,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方针下,政治空气改变了。《时装》杂志社社长周长青说,外贸部邀请皮尔·卡丹访华,意味着从上而下,人们开始注意到自己的穿衣打扮。
在上个世纪70时代,从事过摄影工作的周长青说,改革之前,这是不能想象的,他们去艺术团拍演员的照片,如果照片里的人摆弄姿势,回去必定挨批评。拍一名童星的服装展示,只能拍衣服,不能拍头部,否则也要受处分。
皮尔·卡丹带来了一场冲击波的时装表演,适时地表达出了人们在政治安定后,对穿衣打扮和对美的渴望,并催生了人们创办媒体和研究服装的热情。
1980年,嗅到这股敏感的空气,外贸部样品宣传处一名又高又帅、思想活跃的年轻宣传员,通过详细策划,收集了大量资料,向对外经济贸易部申请创办一本杂志《时装》。这是中国第一本时装、时尚类杂志,这名宣传员就是《时装》杂志的第一任社长程天宝。
经常听前辈讲起创刊经历的周长青说,当时创刊时,条件非常简陋,就在老对外经贸部的楼道里头,隔出来了一个小房间。创刊时,杂志社就程天宝一个人,拿着一支蓝红圆珠笔,一头蓝色,一头红色,一头撰写文章,一头校对文章。
第一本杂志印出来后,程天宝发动同事到大街上卖,第一期印了40万册,定价0.6元,季刊出版,一年出版4册,没有彩印。《时装》杂志的出版引起了当时世界的关注,当时外国媒体报道说,这本介绍国际上服装、服饰的杂志,预示着中国政治气候发生了变化,人们开始追求生活质量了,并且评论说:中国《时装》杂志的出版不亚于一颗原子弹的爆炸。
人们印象深刻的是,《时装》杂志每期后面的“裁剪图”是当时很多学做衣服的裁缝、女孩子常效仿的最好最新样本。凭借《时装》的影响力,1983年,杂志社组织了第一届“中国时装文化奖”,在全国范围内征集作品并评奖。当年第一届第一个获得金奖的女孩子,如今在美国继续从事服装设计行业。
1985年,《时装》杂志社与日本文化服装学院合作,使用日本的教材,兴办中国第一个服装文化函授中心,周长青说,这是中国第一个服装教育专业,培养了中国第一批具有专业素养的时装设计师。
到80年代末,新的时装、时尚类杂志开始在国内兴起。欧洲系的《世界时装之苑》、美国系的《时尚》杂志、日本系的《瑞丽》杂志先后在中国创刊,这一批时尚类杂志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加剧了时装类杂志的市场竞争。
流行服装登台
在那个万物复苏,服装杂志兴起的80年代,就连中央领导人百忙之中也不忘服装工作,在有关会议上,当时的领导人胡耀邦强调:要抓一下服装,要让全国人民穿得漂亮一点。
在此之前,中国也有自己的“流行服装”——军装,是年轻人最酷的行头。在北京,谁要是有一套“将军呢”,引来的不只是眼红,甚至可能是抢劫。改革开放之后,带着强烈意识形态的绿军装,顿时风光不在。人们需要更具时代特色的服装。
西装成为新时代第一种流行服装。周长青说,西装热开始逐渐遍及大江南北、城市乡村,西装大普及是对盛行多年的“老三装”的反动,其深层的原因是基于对政治改革的渴求。《时装》上转引了《东京新闻》上的文章标题:“中山装,再见”(《时装》1983年特刊)。
著名设计师郭培回忆说,80年代刚从事服装设计,她曾经设计了一款白色一粒扣西服,用的原料是9毛钱一米的库存桌布,生产出来后,“卖得那个好啊,卖时装就像卖大白菜一样。”机关里的干部,工地上的工人,市场上卖菜的……满大街,不分人群,到处都流行穿西服。“全社会都是白领了。”
90年代初的一天,郭培意外地发现自己设计的服装上了电视。当年热播的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她打开电视一看,发现女主人公穿的大花格子西服就是自己所在的天马公司生产的,设计师就是她,她边看边乐。郭培说,那时,裁缝店到处都有,店里的“裁缝”人人都会做几款流行的西服。
不仅西服,婚纱也开始出现在中国人的婚礼上。郭培说,当年,北京还没有婚纱设计师,郭培想设计一款婚纱,不知道裙摆怎么能撑起来。她跑到人艺的后台找到设计师,看演员穿的戏服,发现下面是用竹子做的一个架子,很复杂。后来,她学会了自己设计。
郭培梦想着“做世界上最美丽的衣服,将来能进博物馆的那种衣服”。1997年,郭培开办了自己的公司“玫瑰坊”,致力于“高级定制”,像章子怡、杨澜这样的明星都成为她的客户。因为她出色的设计才华,郭培还负责2008年奥运会颁奖礼服的设计,蜚声国内外。
时尚的服装继续在郭培这些中国设计师的剪刀下流转着。
设计师取代裁缝
日常生活中普及了西服,婚礼上出现了婚纱,中国人的穿着已经从最初单一的深蓝灰绿中山装,经历一次次流行时尚浪潮的洗刷,日益多姿多彩起来。
是什么在引导着时尚的脚步?
在服装款式单一的80年代,一部电影就可能催生出一款服饰的大流行。80年代初,一部反映纺织厂女劳模与漂亮裙子之间矛盾冲突的电影《街上流行红裙子》播出后,没人会预料到影片中的“红裙子”会成为中国女性追捧的对象。郭培说,一时间,街头的女性纷纷穿起“红裙子”、“黄裙子”,街上的黄裙子特别多,跟黄蜂一样,一个多样化、多色彩的服装时代“忽如一夜春风来”。
紧接着,在比赛场上,更前卫的服装——泳装的出现冲击着国人的审美观。1986年,一位健美运动员在比赛中穿着一种上下分离的两件式泳衣亮相,这种极为暴露的比基尼泳衣,仅仅遮盖了女性最为敏感的三个部位,当时一出场,就在国内引起轩然大波。
80年代随着服饰的多样性更新,人们对服饰的需求越来越高,满大街的“上海裁缝”、“江浙裁缝”已不能满足人们对更新服装样式的渴求,服装设计开始成为一门专业的课程。
1988年5月10日,北京服装学院成立,这是中国第一所全国性的以服装科学、工程、艺术为主体的新型服装教育高等学府,开始引导服装走向专业化设计。
当年从北服毕业的学生梁燕,到上海做了几年设计师后,又重新回到学校当老师,讲授服装设计,同时还经营了一间自己的服装工作室。
梁燕说,1983年,苏州丝绸工学院在国内第一个开办服装专业,当时的老师还都不是很专业,都在探索如何教服装,教图案,讲授的是一些具体做衣服的方法。
她回忆说,在80年代,一套服装设计出来,就会成批量地生产。别人穿上好看的,自己也要去买。
到了90年代末期,服装教育开始做调整,讲究整体和系列服装的设计,并且要求设计和市场联系起来,考虑到服装的配饰,整个一套服装穿什么。卖成衣的商场越来越多,裁缝也越来越少,直到现在很难再找得到。
梁燕说,后来的变化越来越快,到她现在给学生讲课时,就不只是讲服装的设计,而是要讲理念的设计,服装已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不再单纯是在做产品,而是要表达一种概念。
流逝着的“流行” 周长青清楚地记得,80年代的一天,在周围人还穿着普通的灰蓝色中山装时,他看见妹妹穿着一条紧绷绷的牛仔裤回到家,裤子把大腿包裹得紧紧的,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他看见非常生气。在周长青看来,那不是正经人穿的裤子。
当时,这并不是周长青一个人的想法。上海某大学在招收研究生时,曾对一名考试合格的学生提出要求:如果你继续穿牛仔裤,将被拒绝录取。
是谁在拨动人们心中的琴弦?1983年这一年,商业部宣布:棉布敞开供应。政策的放开,使喇叭裤、牛仔裤这些时尚服装进入百姓生活中,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的热播,也让“蛤蟆镜”成为当时的时尚。戴着蛤蟆镜,穿条喇叭裤,提台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歌曲,这样的装束就是当时年轻人最时髦最出位的装束。
爱美的不只是周长青的妹妹一个,几乎所有的女孩都爱美,爱赶时髦。生于70年代末的梁燕记得,在90年代初,全国风靡一种黑色的“健美裤”,不分老少,人手一条,甚至箱底藏着四五条,配双小白鞋,上面穿件白毛衣,就很时髦。“人们的着装心理还是跟风,你买了穿着好看,我也要买。”
刚过两年,街上的“健美裤”就过时了,出现了七分裤、八分裤。90年代,服装流行样式变化得特别快。2000年毕业,梁燕拍了毕业照,短短几年,她回到学校拿出当年的毕业照给学生们看,学生们一片惊呼:“哇!你们那时候怎么那么土啊?”梁燕那时喜欢穿一条白色的小花裙子,现在是一身随意得体的职业装。
前些年,曾经流行过一个词“撞衫”。梁燕说,这个词其实已经过时了,因为,在当下服装多样化的时代,“撞衫”已经很难了。前些年还有一个款式,生产上万件。近几年,服装业有一个新的模式,就是“多款式,少生产”,一个款式可能就卖一个星期,就被新的款式取代。
当年上学时,穿上一件新衣服就会觉得非常漂亮的梁燕,经历过“撞衫”的尴尬年代,现在遇到穿着时尚的学生会问她:“老师,我现在穿得是不是特别非主流?”
穿着“非主流”,要穿得和别人不一样,已成为一种新的时尚。梁燕说,现在的服装设计讲究个性化,讲究与自己的性格是否吻合。现在,很难再像以前一样,用某一种品牌来定义今年会流行什么。每个季度,专业部门发布的服装流行趋势报告,也是使用一些模糊的词语,描绘当下的流行趋势,比如说是流行暖色系还是冷色系。大街上,再也不会流行单一的红裙子。
梁燕说,根本的原因是,当下,国内的设计师越来越多,很多还是国际知名的设计师,服装款式更新得非常快,能选择的面也广。与30年前皮尔·卡丹到中国时,满大街的灰蓝中山装相比,如今街上中国人的穿着打扮已是“远近高低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