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走在塔什库尔干乡瓦尔西迭村的一座山坡上,还未停稳,我就发现,路边一座石头砌起的屋院前,站着一位身材不高、有点佝偻的老人,使劲向这边望,三四个孩子正围着她玩耍。车一停,老人笑着迎上来,说了句什么,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像是牵着自己出远门回来的孙女,头也不回,向屋院里走去。
这只有些粗糙的手,一下子让我心底涌出一股暖流。当我被这股暖流牵着,穿过光线昏暗的门道,走进客厅时,我惊呆了:墙上、土炕上、桌上、枕上、木梁上,甚至小小的座垫上,到处都是琳琅满目的绣品。一件件绣品色彩夺目、图案精美,像一朵朵彩云,又像一束束火焰,在我眼前飘动、跳跃。
如果说,石头屋垒建的简陋,只是塔吉克族人生活方式的一个特殊标志,那么,这满屋的绣品,则是他们深藏在帕米尔高原上的一座最富丽的艺术宫殿,一个最美丽的人生。
因为语言障碍,和这位老人交谈,不太方便。但坐在炕沿上,看着老人热情的眼神,看着老人不停地拿出一件又一件自己的绣品,看着她使劲比画的动作和神情,我能体会到她心里那股浓浓的情。
岁月磨去了老人光滑、娇嫩的肌肤,但磨不去刺绣带给她一生的辉煌,这辉煌让她对自己钟爱的刺绣艺术,说不尽,也一刻都不想放下绣针。
或许是受了家族的影响,很小的时候,小女孩喜欢摆弄布娃娃的天性,在她身上还多了一点,就是绣点头花之类的装饰,把布娃娃打扮得美一些。有意思的是,她手中的布娃娃,总是比别人的更美。从16岁开始学做头饰起,她每天就坐在阳光下,做啊,绣啊。刺绣让她专心、辛苦,让她高兴、知足,也成了她生活最大的寄托。
这个寄托,是她,也是塔吉克族人的寄托。塔吉克族人期待着,期待着在这个几乎与外界失去联系的地方,将新郎和新娘,装扮成世界上最富丽、最高贵的人,让美丽的新人和美好的生活希望,一起伴随着他们,永远环绕着帕米尔高原。
苏里坦·刀来提巴克30多岁时,就做到了。她为新娘做的“库勒塔”帽子上的银色小链子,挂在脖子上红色的大珠子项链、圆形大银饰,还有辫子上用白扣、银元制成的穗子,满手的手镯、戒指,以及一条长长的红色或黄色的头巾,让新娘变得如同高原神话中的仙女一样鲜丽、妩媚和迷人。而新郎身上的长袷袢、衬衣、腰巾都绣满了各种图案,再配上紫红色的靴子、戒指,系上红白相间的手帕,如同慕士塔格峰传说中的白马王子一样潇洒、飘逸,英俊无比。一对对被装扮得大器、富贵的新郎和新娘,满身绣着无数希望,加上彩珠光灿闪耀,走动起来飘逸流动,简直就是塔吉克族人心中最尊贵的“国王”和“王后”。而苏里坦·刀来提巴克这个“刺绣皇后”的美名,也因“国王”和“王后”而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整个帕米尔高原。
不要以为,这只是一种单纯的刺绣艺术。绣品上面,是苏里坦·刀来提巴克和塔吉克族人所有的生活信念,所有的美好憧憬。每件绣品,都表现了那些生活方式简朴的塔吉克族人内心丰富的精神世界。
帕米尔高原上,谁家结婚,都会找苏里坦·刀来提巴克。只有她,能将塔吉克族新人心中最浪漫、最美好的想象,用最好的方式,绣进头饰、腰巾里,留在塔吉克族人永恒的记忆里。
在老人手中的一顶女式花帽上,我看到了山羊角和花朵,代表了塔吉克族女人们希望家里牛羊满圈,自己像花儿灿烂、美丽。我还在一顶男式帽子上,看到了太阳、鸟,那是塔吉克族男人们希望自己能有一双坚硬的翅膀,在高原的天空中自由飞翔。每顶帽子上,还镶了很多极小、闪亮的彩珠,在这个人烟稀少的高原上,塔吉克族人渴望自己的生活永远都是五彩斑斓的。
老人说,一顶帽子要做2个月,全部是手工,程序很复杂、精细。只要自己想象到的,都可以绣在帽子上,绣在腰巾、衬衣、腰带、袷袢、长裤上,绣在被巾、桌子的盖布上,甚至绣在长筒毛线袜上,绣遍塔吉克族人生活的每个地方。
说着,她又拿出一个只有巴掌大、被磨旧的木板说,几十年来,她就是一直用这个旧木板,缠上各色各样的线,然后绣。我真想不出,千姿百态的大自然,赋予了老人多少想象,给了她多少生活的启示,让老人通过这样一个旧木板,绣出一个丰富的精神世界。
也许,塔吉克族人的刺绣,没有苏绣的娟丽传神,没有湘绣的毛丝有力、雄健,也没有粤绣的构图繁密热闹,但它一定没有一点矫揉造作之感,是最质朴,最充满浪漫想象,最富有情感的。谁说他们生活得落后?他们丰富无比的精神追求,只有在高原这块远离城市的洁净空间里造就,而现代人对物欲的不满足,永远也赶不上塔吉克族人心灵的纯净和自由。
走出老人的家,我的眼前,依然闪现着刚才她手里正在绣的一只长筒毛线袜。这一生,出自这位老人之手的绣品,多得连她自己都数不清了。81岁高龄的她,还未停下手中的锈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