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贵州邀请，千里迢迢访问了三都，一个远在黔南的小县，水族自治县，却意外地发现，一个人数不多的少数民族是怎样演示着一部人类文明的发展史。

民族是个综合体，它的指标很多很多，在三都，很容易归纳，大体四大指标：服饰、文字、歌舞、节日习俗。

服饰是最先进入眼帘的，而且，现代化和全球化最先摧毁的也是服饰，它最脆弱。君不见，在当今绝大部分民族舞蹈中，草鞋、绣花鞋已经不见了，几乎通通变成了塑料底的黑布鞋，女的还有半高跟。本来，服饰是最体现民族个性的东西。三都水族人的服饰民族传统保留得非常好。难能可贵的是，男人的服饰也没有改变。水族服装容易识别，清一色的黑色。至今，由种棉开始，纺线，织布，染色，制衣，全过程，通通自己动手，典型的农耕经济，自给自足，自成体系，从而确保了自己的传统特色。

我到三都时，正好赶上过卯节，在卯山上有对歌相亲。这是个大节日。所谓大节，就是全县出动，全部云集在一座小山上。山很小很小，却是人山人海。

这一天三都水族妇女不得了，居然换上了鲜艳的新衣裳，个个如花似锦，个个！包括老太太。而且衣服质地很高级，是绸缎。鞋也漂亮，手工绣花鞋，令人眼花缭乱。

少数民族中有文字的并不在少数。水族也有文字，不仅有文字，其代表性的文字文献，叫《水书》，还光荣列入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名列第十一位，属顶级文献国宝。

水族文字为什么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原因有三：水族文字非常古老，是最早的象形文字之一，有的简直就是图画。“鱼”字真像一条鱼，“马”字真像一匹马，直观，一目了然，不用会意，不用猜测，更不用联想，一眼就能念出来。其次，这种古老文字居然还在用，如今在大街上，铺店门口、机关门口，每一块标牌匾额上居然都用这种文字，这太神奇了。这种古老的文字充当了二十一世纪的广告和招牌，教人大呼“奇迹”。再次，水族文字和中原的早期文字同根。据考证，河南商丘睢县出土的早期文字和水族象形文字有着非常大的相似之处。这个考证帮助水族找到了自己民族的来源，“水”字是“睢”字的谐音字。水族祖先在古代被迫迁至江南，又由江南迁来贵州，扎根黔南，这里由于交通闭塞，受外界干扰较少，一直保留着由中原带来的文化信息，成了日后的水族。其实，文字才是文明的主要指标，水族的文字说明了水族文明的源远流长。

我在三都有机会看过两场水族歌舞，归纳起来，发现水族歌舞也有与众不同的特点，它们是：器乐非常的响亮，声大，震耳欲聋。水族歌舞另一特点是没有演员，没有道具，全部是实物，全部是真实的过程，敬神就是敬神，结婚就是结婚，不是表演，不是“走过程”，唱的跳的就是过程本身。。在人家那里，生活即艺术，艺术即生活，没有界限，没有区别，难怪并不照顾你的耳膜。

在三都，有幸亲历了两个水族节日，一个叫敬霞节，即妇女种稻节，另一个则是卯节。

卯节，如前所述，是水族男女相亲节。走近细细观察下来，发现这个节日十分好，有许多合理的因素，非但不落后，简直就是非常非常先进的。

这种相亲形式和想象中的非常不同，打破了传统中的私密性和单挑式，完全成了“公开、公平、公正”的挑战，三四个少女组成一个小团伙，席地而坐，面对的是一个由七八人组成的男青年相亲组合，也席地而坐。经过N次回合，有情人也许可能手拉着手走出人群，去做最后的双人谈判了。看，多么现代，缘于公开，缘于集体智慧，缘于对应变能力的考核，大概可以避免不少盲目和误判。

这就是水族人的智慧。而智慧来源于传统。此传统便形成了民族的性格。　(作者系著名作家、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曾任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